杭州的夏天比温州更闷,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裹着汽车尾气,扑在脸上像被人捂住了口鼻。杨泽东背着布包站在西湖边,看着画舫在荷叶间穿梭,岸边的游客举着相机说笑,突然觉得有些恍惚——几天前他还在鞋厂车间里闻着胶水味,现在却站在这被人称作“天堂”的地方,脚下的路软得像踩在棉花上。
他按周老头给的地址找了三天,才在一个老旧的写字楼里找到那家“山桃树期货咨询公司”。门是玻璃的,擦得锃亮,里面摆着几排电脑,屏幕上全是跳动的红绿数字,几个穿着衬衫的人盯着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,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一种紧绷的沉默。
“找谁?”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抬头问他,语气里带着不耐烦。
“我找陈会计,周师傅介绍来的。”杨泽东把布包往身后挪了挪,手心有点汗。
年轻人朝里间喊了声:“陈哥,有人找。”
里间走出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头发花白,背有点驼,却戴着副金丝眼镜,透着股文气。他上下打量了杨泽东一眼,慢悠悠地说:“老周的徒弟?进来吧。”
陈会计的办公室更小,一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,两把椅子,墙角堆着半人高的旧报纸。他给杨泽东倒了杯白开水,杯子上印着的“某某电器城”字样已经磨掉了一半。
“老周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你的事,”陈会计呷了口茶,“在鞋厂待过?”
“嗯,三年。”
“懂棉花?”
杨泽东愣了一下,随即点头:“裁过棉布,知道新疆棉绒长,南方棉回潮率高……”
陈会计笑了:“我说的不是这个。期货市场的棉花,看的不是绒长,是供需,是政策,是国际盘的脸色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打印纸,“这是近五年的棉花价格走势图,你先看看。”
纸上的曲线像条挣扎的蛇,忽高忽低,有些地方甚至是垂直下跌,看得人心里发紧。杨泽东盯着那些曲线,想起周老头说的“悬崖”,后背莫名有些发凉。
“想做?”陈会计问。
“想。”杨泽东的声音有点干,“但我不懂。”
“不懂可以学。”陈会计指着外面,“你要是不嫌弃,就在我这打杂,端茶倒水,打印资料,顺便看看他们怎么操作。工资没有,管你两顿饭。”
“行。”杨泽东没犹豫。他知道,这是他能摸到那个世界的唯一机会。
接下来的半年,杨泽东成了山桃树公司的“影子”。他每天最早到,把地板拖干净,给每个人的茶杯灌满水,然后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角落,看着那些人在电脑前买卖、争吵、欢呼、叹气。他把每天的棉花价格记在本子上,把听到的“库存数据”“进口关税”“美元指数”这些词抄下来,晚上回那个月租三百块的阁楼里,对着电脑查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他像块海绵,疯狂吸收着一切信息。陈会计偶尔会提点他几句:“看K线不光看涨跌,要看成交量,量能跟不上,涨也是虚的”“政策面比技术面狠,一纸文件能让你从天堂跌进地狱”。这些话他都记在心里,反复琢磨。
公司里的人大多看不起他,觉得这小子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,坐在角落像尊闷葫芦,肯定成不了事。有次一个姓王的操盘手亏了钱,心情不好,故意把杯子摔在地上:“杨泽东,没长眼啊?不会收拾一下?”
杨泽东默默走过去,蹲下来捡玻璃碎片,手指被划破了,血珠滴在地板上。他没吭声,只是用纸巾擦干净,继续干活。陈会计看在眼里,没说话,第二天却把他叫到办公室,扔给他一本《期货市场技术分析》:“看完这个,给我讲讲什么是MACD。”
半年后,杨泽东已经能看懂K线图,能说出棉花的主产国和进口数据,甚至能根据库存报告预判短期价格走势。陈会计让他开了个实盘账户,给了他五千块:“练练手,亏了算我的,赚了归你。”
那五千块像块烙铁,揣在他兜里烧得慌。他盯着屏幕看了三天,才颤抖着手买了一手棉花期货。接下来的五天,价格涨了又跌,他的心跟着像坐过山车,夜里根本睡不着,凌晨三点爬起来去网吧看盘。第七天,他咬着牙平仓,赚了三百块。
拿着那三百块,他第一次体会到比领到工资更强烈的激动——这不是靠力气换来的钱,是靠判断,靠勇气。
从那以后,他开始用自己的钱操作。先是一万,然后是三万,每次都小打小闹,赚了就取出来一点,亏了就停下来复盘。一年下来,他不仅没亏,还赚了两万多,更重要的是,他摸透了棉花期货的脾气——这东西像山里的野猪,看着凶猛,其实有迹可循,只要耐住性子等,总能等到下手的机会。
2008年春天,陈会计把他叫到办公室,指着电脑屏幕说:“你看,纽约期货交易所的棉花主力合约开始放量了。”
屏幕上的曲线像被注入了力气,开始缓缓向上爬升,成交量一栏的柱子明显变高。杨泽东的心猛地一跳,他最近一直在跟踪国际市场,知道美国南部几个产棉州遭遇了旱灾,而印度那边又传出限制出口的消息。
“供需缺口要来了?”他问。
“不是要来了,是已经来了。”陈会计点上支烟,“老周当年跟我说过,做期货要等‘势’,势来了,挡都挡不住。现在这架势,就是棉花的势要起来了。”
杨泽东盯着屏幕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。他这些年攒的钱,加上在期货市场赚的,一共是十七万。这是他的全部家当,是从十五块钱一步步滚起来的血汗钱。
“陈哥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点发紧,“要是现在把所有钱都投进去,会怎么样?”
陈会计的烟顿在半空,猛地看向他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全投进去。”杨泽东重复道,“买多棉花。”
“你疯了?”陈会计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,“期货有杠杆!你十七万,按十倍杠杆算,就是一百七十万的单子!涨十个点你能赚一十七万,跌十个点,你就全没了!”
“我知道。”杨泽东的眼睛亮得吓人,“但我觉得,不止涨十个点。”
“你觉得?”陈会计气笑了,“市场凭你觉得?去年有个老板,觉得豆油要涨,把厂子都抵押了,结果跌了十五个点,跳楼了!你想步他的后尘?”
“我不是凭感觉。”杨泽东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,上面全是他做的笔记,“美国农业部的报告显示,库存消费比降到了五年最低;印度的出口关税提高了三个点,贸易商肯定会囤货;国内的纺织厂最近都在补库存,现货价格已经开始涨了……”
他一条一条地说,语速越来越快,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,像是在解剖一头猎物,把它的骨头、筋肉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陈会计看着他,又看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,没说话。他做了二十年期货,见过太多想一夜暴富的赌徒,也见过太多谨小慎微的胆小鬼。这年轻人不一样,他的眼睛里有赌徒的狠劲,却又带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,像头潜伏在草丛里的狼,盯着猎物的时候,连呼吸都透着算计。
“老周让我多照拂你。”陈会计沉默了半晌,缓缓开口,“我劝你,投一半,留一半后路。”
杨泽东摇摇头:“要么不投,要投就全投。留一半,涨了会后悔,跌了也守不住。”
他想起13岁那个雨夜,要是当时他犹豫了,没钻进那艘客船,现在大概还在香炉山挖何首乌。机会这东西,像山里的蘑菇,错过了这波雨,就只能等下一年,可谁知道下一年会不会有洪水?
那天晚上,杨泽东在阁楼里坐了一夜。窗外的霓虹透过破旧的窗帘照进来,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蛛网。他把存折拿出来,一遍遍地数上面的数字:十七万六千二百三十五元。
每一块钱,都带着温度。有在餐馆洗碗时冻裂的指尖的温度,有在鞋厂裁皮革时磨破的手掌的温度,有在期货公司端茶倒水时低头的温度。把这些都投进去,像把自己这几年的挣扎、隐忍、拼命,全都押在那跳动的数字上。
他想起自己的样子,想起他额头上的血包,想起他自己给拿的鸟蛋时颤抖的手。他也想起父亲的巴掌,想起土坯房墙角的蛛网,想起那个只有十五块钱却敢钻进货仓的自己。
怕吗?
怕。怕输得一无所有,怕又跌回那个深渊。
但更怕的是,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,一辈子困在原地。
天快亮的时候,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窗户。清晨的风灌进来,带着点凉意,吹得他脑子格外清醒。
他拿出手机,给陈会计发了条短信:“陈哥,明天帮我开户,全仓多棉。”
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,他的手在抖,心却跳得异常有力,像擂鼓一样,震得胸腔发疼。
他知道,从按下发送键的这一刻起,他就站在了悬崖边上。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,也可能是铺满黄金的大道。
没有退路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,转身下楼。网吧的门刚开,老板娘打着哈欠在擦桌子。他走到最里面的机位坐下,开机,调出棉花期货的走势图。
屏幕上的曲线还在缓缓爬升,像一条正在苏醒的巨蟒。
杨泽东盯着那条曲线,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。他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——疼,但很踏实。
这一把,他赌上了所有。